小姑嫁的不遠,一條河的距離。
河上一艘斑駁的小船??吭诎哆?,靜靜的。
一個戴著金項鏈的時髦收費員吆喝著大家上船,老的少的,男的女的,有車的沒車的,一窩蜂地涌上了船??恐鴻跅U嘮著家常的,招呼親朋好友上船的,以及拖車上船發(fā)出的喘息聲,人群嘰嘰喳喳著。即便收費員怎么喊,他們愣是聾了似的,各顧各的。他急得漲紅了臉,手使勁錘著船艙門框。
“還走不走了?”一個蒼老且有力的嗓音從船艙內(nèi)迸發(fā)。
這時,收費員才能仗著嗓音的威風(fēng),在擁擠的人群中臟話連珠。但隨后人群又躁動了起來,內(nèi)容大約是被踩到腳,要討個公道之類的閑話。很快,船便人滿為患了,直到船板再也擠不下一位姑娘,收費員才關(guān)閉了通道,他嫻熟地朝船艙內(nèi)喊了幾句,船便開了。
對岸是沒有店鋪的,都是住宅。每至中午,街上的飯香往往會傳到擁擠的船上,好讓他們多安靜幾分。大家都希望船只趕緊開走,售票員一邊用手摩擦著項鏈,一邊嘀咕著“香什么,沒吃過飯一樣。”聽人說,他好像沒娶老婆,一輩子和船長杠上了,日日夜夜守著那破船。
收費員是鄰村的,四十多歲,燙了一頭時尚的卷發(fā),兩件喇叭褲來回?fù)Q洗著穿。村里年輕人調(diào)侃他:“二傻子,你又在河上淹死的人身上扒衣服穿了。”收費員不屑地搓著項鏈,往地上吐了口痰,淺淺地罵了聲:“滾。”一老一少在船上罵著,直到到達對岸。
對岸其實很近,大約三十米,許多年來村里就這么一艘小船在不停運作著。小學(xué)的時候,每到春節(jié)時期,我總?cè)氯轮托值芙忝脗兡茉缧┑叫」眉?。小姑家有條狗,能聽懂人話,因此,每年我們同輩的小孩都希望能天天見到它。然而直至它死了,我也不記得它叫什么名字,但我只記得那艘船,以及船上那個神氣的收費員。
又過了幾個春秋,當(dāng)我再一次上船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好像老了許多,他仍守著那無人應(yīng)答的暴脾氣,但他在船行駛的時候自己找了個靠護欄的位置,點一根煙抽上好一會兒。他的金項鏈有些碰撞的痕跡,那頂時髦的爆炸頭也剔的一身干凈。他見我盯著他的身上,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項鏈藏在領(lǐng)口,隨后眼神又瞟向遠方。偶爾會遇到幾個娃娃玩鬧,以往他都是前去制止,而這次他只是默默地看著,將火星燃得更旺了些。他黝黑的臉上布滿了皺紋,頭發(fā)幾乎白了。暑假的時候,回鄉(xiāng)的也沒幾個,零零散散的,船上凈是些趕集的人。稀稀疏疏地,提著扁擔(dān)的人放下扁擔(dān),卻不留神地敲到別人的腳尖。那人先是下意識說了句“對不起”,然后沉默許久。鮮有人的時候,人往往鬧不起來,但各顧各地,點上一根煙,然后把煙蒂扔進河里。“到岸了,下車。”他平靜的語氣中透過一絲威嚴(yán)。
大約是上初三的年紀(jì),按照傳統(tǒng)習(xí)俗,我們幾個要去小姑家拜年。我坐上堂哥的電動車,不停地催促著他到那岸上。風(fēng)灌了他一嘴,但他仍然興奮地說道:“今年修了新橋,以后可以不用擠那破船了!”我愣了一下,那收費員憂郁的眼神在我腦海里浮現(xiàn)。那艘船,那擁擠或是熙攘的人群,似乎被按下靜音,他們漂浮在那空曠的河上,越漂越遠。
我很久沒看到那個收費員了,再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聞他的訊息,他已經(jīng)死了。據(jù)說是在一個深夜喝醉了酒,一頭扎進湖里,又聽說是被債主追得走投無路??傊@個人已經(jīng)死了,死因沒有人會在乎。他沒有一塊石碑,只有山頭那塊木頭柱子插在那,斑駁的項鏈掛在柱頭,顏色已經(jīng)掉的沒有一絲金,從柱頭往下看,正好看到一艘破船停在岸上。去年,老家發(fā)生洪災(zāi),政府派人拖走了那艘破船。當(dāng)我再次跟隨鄉(xiāng)里人上山時,那根柱子也不知道被風(fēng)沙吹到哪去了,連項鏈也不見了。
我突然覺得很難過,就像半碗米飯的最后一粒,菲力牛排的最后一口,以及從前和那個她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橋上時常是空落落的,不會有人停泊,人們往往叼著煙,提著一箱爆竹匆匆走過。偶爾倆兄弟碰面,互相罵了一聲,“你小子……”兩人相視而笑,接著便相對而行。
每當(dāng)我騎車穿過那橋,總有喧鬧聲從我耳邊掠過,然后留在了橋上。經(jīng)常有位戴著藍帽的大爺駐足于此,熟練地點了根煙,望著那片海。他是收費員,或是船長,亦或是和船生活了半輩子的人,他們的心和船緊緊地系著。我只記得那個威風(fēng)的收費員,他在人群中嘶吼著嗓子的模樣。至于上船的人,我不記得了。(福鼎一中學(xué)生 嚴(yán)可桐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