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姥山使我想起壯麗輝煌的巴黎圣母院。雨果在長篇巨著《巴黎圣母院》中贊美這座巨石砌成的古建筑說:“它是人類和民族的巨大工程,是一部規(guī)模宏大的石頭交響樂。”
太姥山也是一部規(guī)模宏大的石頭交響樂。但它的創(chuàng)造者不是人類,而是大自然。一億六千萬年前,沉睡地大地動彈了一個手腳,東太平洋南中國海的一萬海域,忽然海嘯地裂,電奔雷震。霎眼間,大自然的神力把在海洋中孕育和冶煉過億萬年一大堆花崗巖石,驅(qū)趕到閩東海岸上,然后略施小技,雕琢磨洗,堆砌組合,于是塑造出險峻峭拔、嵯峨雄偉的太姥山。
李步登 攝
每一座山峰都高矗著巨大的花崗巖。每一塊花崗巖都是一件雕塑藝術(shù)品。云蒸霞蔚的天空作襯布,雜花生樹的山體作底座。由于天氣變化,襯布和底座的色調(diào)瞬息萬變,置于其間的花崗巖群雕,晨似美女暮似怪,橫看如人側(cè)如劍,變紀無窮,多彩多姿?! 〈笞匀贿@位天才的雕塑大師,也許是現(xiàn)代派雕塑藝術(shù)的鼻祖。它不重具象重抽象,不重寫實重寫意,不重形似重神似。每一塊石頭都是多解或無解的謎,為欣賞主體提供了再想象再創(chuàng)作的廣闊窨。“太姥無俗石,個個似神工。隨人意所識,萬象在胸中。”前人這首五絕,為太姥群雕作了最好的詮釋。
李步登 攝
太姥群雕的高度抽象,幾乎接近音樂。它或剛或柔的線條,或拙或秀的形象,飛揚著回蕩著音樂的旋律,我仿佛聽到一部莊嚴偉大的石頭交響樂?! ×_漢峰是石頭交響樂的第一樂章。快板,進行曲,節(jié)奏急促而有力?! ∈當?shù)塊花崗巖巨石拔地而起,沖天聳峙,前擁后簇,排撻而來,氣勢磅礴,驚心動魄?! ×_漢峰俗稱“羅漢趕齋”。我覺得俗名比雅稱更貼切、生動。妙就妙在一個“趕”字。你瞧,十多位光頭和尚軀干前傾,疾步如飛。有的手拄禪杖,風塵仆仆;有的袈裟被大風撩起,衣袂飄然。
施永平 攝
他們在風雨凄迷中走,山道的泥濘咬住沉重的腳步,疲憊的身軀愈加向前傾伏?! ∷麄冊诹胰掌貢裰凶?,汗流浹背,頭顱閃光,干渴得張大嘴巴?! ∷麄冊诤職堈罩凶?,當全人類沉睡的時刻,也決不放慢自己的腳步?! ∵@些釋迦牟尼的弟子,半睜半閉的法眼,睥睨一切艱難險阻;跨山越海的步伐,生出一團團霧,掀起一陣陣風。我仰望他們,崇敬之情,油然而生?! ‘敺蚱薹濉⒔鹭埻?、玉兔聽潮等等景觀映入眼簾,我覺得石頭交響樂的節(jié)奏變得徐緩、悠揚,宛如一支小夜曲充滿浪漫的情調(diào)。
陳漫喬 攝
太姥山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:很早很早以前,有一對新婚夫妻。一天,新郎出海打魚,漂亮的新娘被地方官看中,將遴選入宮。新娘抗命不從,逃上太姥山削發(fā)為尼。新郎回家見不到新娘,也上山當了和尚。后來,丈夫在山上砍柴,與采茶的妻子邂逅,不禁抱頭痛哭。一個老和尚看到他們凡心未泯,觸犯戒律,正欲捉拿問罪,夫妻猛地背起妻子,追去趕月地騰空逃去…… 夫妻峰就是這對石化了的情從,頭頂光禿,佛門裝束。妻子比丈夫高出一頭,雙手環(huán)抱著丈夫的脖子,既親昵又驚惶,丈夫彎腰屈背,腳步堅定、沉著,有一種義無返顧的偉丈夫氣概。朝霞夕照,給生死不渝的情人涂抹淡淡的酡紅,便多了幾分嫵媚,幾分羞澀;陰雨時日,夫妻峰時隱時現(xiàn)于云霧縹緲中,有如在硝煙迷漫中奔突,更增添幾分戰(zhàn)斗者的風采。
李步登 攝
武夷山的大王峰與玉女峰遙遙相對,永遠屈服于鐵板嶂的阻隔,那是一曲愛情的悲歌?! 埣医绲姆蚱迬r長相廝守,纏綿悱惻,雖然甜蜜、幸福,卻心若止水,微波不與。
唯有太姥山上這對情人,敢于蔑視皇權(quán)、神權(quán)和一切世俗觀念,表現(xiàn)出人的尊嚴和偉大?! ×_密歐與朱麗葉、梁山柏與祝英臺、光夫與幸子……一切古典和現(xiàn)代的愛情故事,在太姥山夫妻峰前都將黯然失色?! ●雎犑^交響樂中這一支愛情浪漫曲,我靈魂震顫,泫然欲淚。
吳小淮 攝
太姥山表土淺薄,地面上幾乎看不到泉水。然而,你如果敢于深入地下岸洞尋幽探險,則處處可聞地下清泉演奏牧歌式的抒情曲。
桐廬的瑤林洞,將樂的玉華洞,均為石灰?guī)r風化溶解而成的地下溶洞,秀而不奇,美而不險,有些小家子氣。太姥山巖洞才是大家手筆勾勒的地府龍宮。地殼深處,無數(shù)嵯峨巨石疊床架屋地堆砌著,支撐著,構(gòu)成神秘險峻、縱橫交錯的巖洞,上可通天,下可入海,洞中有洞,洞中有峰,加廊百折,奇石星羅。這是大自然創(chuàng)造的又一部石頭交響樂?;蛟S,它更臻完美,不愿獻給粗俗的人類;或許,它稍有瑕庇,不讓人們看到自己的敗筆?
陳興華 攝
太姥山已探明最長的岸洞達十余里,需鉆八個小時。但怕迷途難返,涉足者鮮。我們鉆過最長的洞是將軍洞。長二華里,幾乎不停不歇地鉆了一個半小時。此洞常有高不及人處,只能屆膝彎腰而“鉆”,像高甲戲中的丑角走“矮子步”;更有幾段險處,洞大似籮,漆黑如夜,點上蠟燭,全身臥地,蛇行而過。雖千險萬難,卻如庭院。洞內(nèi)巨石累累,有大象飲水,有壁虎戲檐,有駱駝負重……無不栩栩如生,嘆為觀止。最令人扼腕者,是洞之中段,狹如深巷,在敷十米高的頂端,兩塊花崗石親密相含,宛若一對情人豐盈的嘴唇親吻著,吸吮著,俗名親嘴峰。這個凝固了億萬年的長吻,證明聰明的造物主早已預(yù)見亞當?shù)南耐?,將不顧一切地偷吃禁果,因而在這瑯福地,也精心創(chuàng)造了一件如此富有人情味的雕塑小品。
陶國富 攝
過親嘴峰后“蛇行”百余米,見十多塊如峰如巒的巨石,參差錯落,互相架疊,構(gòu)成三個交匯相連的巖洞,其寬均上盈丈,傾斜而上,在高接云際的洞頂削出三個極其尖利的銳角,把蒼穹切開三條慘白的傷痕,如三根纖若須發(fā)的細線,即世上罕見的奇觀“三線天”。穿“線”漏下的陽光幽微無力,洞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。我們坐在仙人石上小憩。旋即,有仙樂四起,不禁怡然大悅。腳下流泉淙淙,如古箏輕彈;頭頂?shù)嗡6?,如琵琶捻撥;再凝神細聽,巨石下還有汩汩流淌的地下溪流,像小提琴奏出曼妙輕快的旋律;稍遠處又有訇訇然轟鳴不息的地下瀑布,像豎琴發(fā)出沉悶的雷聲。這許多地下滴水地下清泉地下溪流地下飛瀑匯成一支美妙絕倫的協(xié)奏曲,把我的身也洗凈了,心也滌凈了,如癡如醉,飄然欲仙。
張建國 攝
然而,洞內(nèi)寒氣森森,砭人肌骨,這仙音佛樂我們哪有福分消受?依依離去時,我由衷地欽佩那些非凡的樂手琴師。只有不慕名利、自甘寂寞的藝術(shù)家,才能創(chuàng)造出這般至情至性、盡善盡美的藝術(shù)。
告別太姥山前夜,月色朦朧,輕云蔽空,羅漢峰、夫妻峰、天柱峰、九鯉朝天峰等奇峰怪石,半隱半現(xiàn),載沉載浮。也許是一種心靈感應(yīng)吧,置身于萬籟俱寂的群山環(huán)抱中,我又覺得那些時露崢嶸的山峰像飄逸流動的音符,高奏瑰麗輝煌的石頭交響樂,在千山萬壑中回響、震蕩。這部交響樂有剛有柔,剛?cè)嵯酀渲餍上褙惗喾业牡谌豁憳?,充滿了英雄主義的激情。我諦聽著,沉思著,心頭仿佛流進一般石頭般鏗鏘作響的力量。
文:季仲
圖:李步登 施永平 陳漫喬 吳小淮 陳興華 陶國富 張建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