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白銀村部古雅、高敞的小劇場內,看辦事員給我們播放專題幻燈片時,就被第一張圖片上的正標題“大明銀都”四個字震撼到了。一個彈丸之地,何以成為赫赫有名的“大明銀都”?這是爆人眼球的噱頭?還是苦心孤詣的廣告修辭?抑或因地制宜的發(fā)展策略?盯著那副標題“打造白銀礦國家AAAA級礦山公園”一行字,我頗有感觸。
第三張幻燈片跳出的是“大明銀都旅游路線圖”,上面一一羅列著景點:豬古嶺松樹林古道、秀水瀑布、U型大峽谷、外崗大峽谷、交溪、七洞門、崗尾、交溪古道、牛頭嶺、大峽谷。
來龜湖之前,就聽說這里有古代銀礦遺址———七門銀洞。有民謠曰:“四千打銀人,三千過往客。”由此可以想見其昔年的繁盛。在陳列室內,我們一行采風者,看到了擺在桌案上的銀礦石樣品,石頭表面的部分區(qū)域,閃爍著銀亮的光芒,看來,含銀率還挺高。用手搬動它,感覺特別沉。講解員介紹說,龜湖銀礦遺址坐落在龜湖鎮(zhèn)白銀村一處叫“五桐洋”(又作“梧桐洋”)的山場,始采于明朝初年(約1368年),鼎盛于明景泰至成化年間(1450-1487年),是當時浙閩境內的最大銀礦,是朝廷采銀的主產區(qū)之一。
一個身處東南僻遠之地的山旮旯,何以有曾經的興衰沉浮?于是,就有了去實地走走的念想。
驅車前往“五桐洋”,到了一處幽僻的溪壑。下車,順著沿石崖挖鑿而成的逼仄小路,到崖壁下方去,就看到上下兩排錯落有致的礦洞口。一面峻峭的石壁上鐫著“七門銀洞”四字。洞口狹小,僅容一人入。我們好奇地走進其中一個,洞內陰暗、寒涼,有風涌流而出。洞勢向下,洞壁凹凸不平,走不多遠,前方有鐵條攔網擋路,提醒“止步”。從網格向下、向上張望,發(fā)現(xiàn)前方上下左右皆已挖空,其深,其長,皆暗不可測。
遙想此地曾歷數(shù)十年不知饜足的采掘,山體已然中空。本屬薄礦之地,如何經受得住無節(jié)制的索取?據《分疆錄》載:“泰順銀坑發(fā)于成化五年(1469年),欽差大臣蒞縣開辦銀礦,歲貢白銀三千八百十四兩。厥后礦脈日微、漸次減免,弘治改元(1488年)減至六百零四兩,三年以后礦脈竭,封坑。”
我琢磨著這段文字,思緒在“封坑”兩字洇開。不到二十年,在官府的巧取豪奪下,這“暴發(fā)戶”就山窮水盡了!?可是據史料所載,“封礦”之后,當?shù)丶爸苓叺囊恍┦炀毜V工為了生存,仍私自偷采,獲利不菲。此風蔓延,朝廷鞭長莫及,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聽之任之,只是銀稅照收。當年此處的采銀人,成分極其復雜:逃犯,退伍軍人,落魄書生,無立錐之地、一貧如洗者……這樣一群輾轉于底層的漂泊者,他們的命運與這座礦山的命運一樣,總有一天要面臨崩塌的危險……
在這個舉目秋色爛漫的仲秋午后,七門銀洞廢礦卻是落寞而寂寥的。它是過往文明人類的棄兒,是大自然難以彌合的創(chuàng)口。而當歷史車輪邁進到“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”這樣一個著意自然生態(tài)環(huán)保的新時代,龜湖鎮(zhèn)、白銀村、七門銀洞,連同交溪、峽谷、古官道,這一帶清幽、奇秀的自然山水及其文化遺存,迎來了朝氣蓬勃的春天。
在為龜湖的生機而慶幸的同時,駐足這峽谷邊緣的七門洞銀礦遺址,仍然有追問的沖動。
這橫亙在我們視野中的陰森的礦洞,猶如歷史憂郁而深沉的巨眼。他們日日仰望高天上悠游的白云、徜徉的飛鳥,俯聽蕭蕭的落葉、奔涌的溪流,還在想些什么,要說些什么?
它是否還記得當年這里進進出出、夙夜辛勞的礦徒?為了謀生,他們背井離鄉(xiāng),從麗水、福建、江西等四面八方蜂擁而來。而因為官府的貪婪,設施的簡陋,他們的生命在盤剝與壓榨下消殞;或者被突如其來的礦難而吞噬。一幕幕人生慘劇,一聲聲凄厲哭號,一縷縷冤魂游魄,已然在時光隧道中消遁?;蛟S在州縣地方志書中,在民間家譜族牒里,在漫漶湮沒的碑刻上,尚有零零星星的文字,記錄著這些升斗小民的悲歡離合。而史料文獻浩如煙海,真正被發(fā)現(xiàn)并確證的少之又少。
置身陰晦的礦洞中不多時,就有凜然、凄愴之感。似乎,這樣的“巷道”把人拽入了那些藏匿的時光中,去探尋歲月深埋下的種種隱秘。
它是否還記得當年銀坑附近崗坪上巍然矗立的太監(jiān)府?那些嗓音怪異的太監(jiān)張牙舞爪,揮動長鞭,兇神惡煞地驅使著礦徒們勞作。
它是否還記得南面山頂上高聳的烽火臺?是否還記得駐扎在鄰近的小烊仔山上的守軍?在這些森嚴、猙獰的國家機器的拱衛(wèi)下,那些長年累月掙扎在幽深陰暗的坑洞中的礦徒們,猶如籠罩在巨大網羅中的囚鳥。監(jiān)工的斥罵聲,采石的鏗鏘聲,熔煉的鼓風聲,壓抑的怨懟聲,在這空曠的溝壑中交響。
堆積如山的礦渣,也把礦徒們的青春堆砌了;熊熊燃燒的熔爐,也把他們的鄉(xiāng)愁消融了;日挖月掘的坑洞,也把他們的幸福蝕空了。更有甚者,有的礦徒逃避不及,就活埋在突然坍塌的坑洞中。
而白花花的銀水熔鑄成的塊塊銀錠,閃耀著陣陣寒光,一箱箱,絡繹不絕,從這荒山野嶺中輸往朝廷府庫;化為銀元,叮當作響,流通在全國各地市井、店肆??捎钟姓l去細細掂量這些銀錠、銀幣所負載的那些“打銀人”的汗水、血淚……
在一個只重結果而略過程的急功近利的時代,或許做這么一種思接千載的玄想,可能太過矯情。而猶讓人警醒的是,在一個欲壑難填、寡仁鮮義的封建集權專制政權的碾壓下,多少類似礦徒的螻蟻般的子民,在逼而又逼,忍無可忍的極端境遇之下,隨之而來的必然是火山爆發(fā)般的反抗。明正統(tǒng)九年(1444年)至景泰元年(1450年),由葉宗留、鄧茂七領導的,爆發(fā)于閩、浙、贛礦工、農民起義,其導火索之一,正是朝廷為榨取更多白銀而對礦工加緊盤剝,對采銀礦區(qū)嚴密封鎖,對私人開礦殘酷鎮(zhèn)壓。
泰順建縣始于明景泰三年(1452年),其名涵義為“國泰民安,人心歸順”。在葉、鄧起義被朝廷剿滅之后,朝廷出于強化邊遠地區(qū)管理、穩(wěn)定統(tǒng)治秩序的考慮,采用封疆立縣的辦法,在浙省新劃設了泰順、景寧、云和、宣平四縣。大明景泰帝及其臣子們,搜腸刮肚、絞盡腦汁地卜取這類吉祥、討彩的縣名,顯然有長治久安、風調雨順、江山穩(wěn)固的希冀在內。
可以想象,五百多年前,在白銀村方圓數(shù)百里的廣袤山區(qū)內,那些個曾鋌而走險地站到了朝廷對立面的礦工們,是經歷了一場又一場怎樣的血雨腥風之后,才最終寂滅無聞,化作白骨,星散四處。在暴風驟雨之后,那些再也采不到銀礦的廢棄坑洞,則徹底淪為孤單無助的棄子,流落在荒山野嶺間,在雜樹榛莽下,在漫長地等待著后人前來探秘、憑吊。
時光的冊頁已然翻到了二十一世紀初葉,鄉(xiāng)村旅游開發(fā)、鄉(xiāng)村文化建設,作為鄉(xiāng)村治理的重要課題,已漸漸成為實踐的迫切要務。此種語境與修辭下的白銀村、七門洞,得以藉“大明銀都”之名號,實現(xiàn)當?shù)剜l(xiāng)民興村致富的美好愿景,未嘗不是一件可喜可賀、值得大書特書之好事!而曾短暫輝煌而后迅疾衰頹的“七門洞”及周邊地區(qū)的采銀業(yè),及其曾滋生的礦工造反等風潮,仍為后人留存了足資深鑒的命題:
文明的人類,該怎樣與自然和諧共生?
開明的政治,該怎樣與黎民融洽相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