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四月,登太姥山。頭頂?shù)奶?,本來很大很大,忽又躲藏,去銜云。這個時辰的太姥山哪,妙不可言!老高老高的群峰,變幻著身段,乍陰乍晴,忽明忽暗,忽近忽遠,忽揚忽抑。我到底年事已高,絆絆磕磕,跌跌撞撞,迷迷離離,恍恍惚惚,真有些個做白日夢的感覺呢!
這莫不是遁入了李白夢游之境?
我,屬于讀書不求甚解的那種。一直誤以為太白“夢游天姥吟留別”,是夢中筆誤,誤把“太姥”作“天姥”了。其實,天姥屬浙江新昌,太姥在福建福鼎,八竿子打不著??蛇@又有何礙?倘大唐詩仙同來“夢游”,定是騁懷長吟不止,憋不住驚世駭俗的新作噴濺!是呵是呵,詩人的霓裳風馬,虎瑟鸞車,怪異七彩,不會回來了。即便重現(xiàn),那些半壁海日,洞天石扉,此時此刻,也不過尋常景致而已。
且看我們的太姥山吧,深綠峰巒列陣,萬山之巔突然升起一片巨大的金黃色怪石。巨石出世,亦真亦幻??梢云嫣氐挠⒆耍斎豢梢匀螇繇粒哼b想先古年代,某年,某月,某日,星移斗轉,山移海奔,大地漂泊,太姥火山把熾烈的巖漿直上直下噴染出滿天的火燒云。漫山遍野的“劍虎犸象”,成群結隊奔竄!僅僅一瞬間,鬼使神差,萬物凝止,大自然完成了造山造海的創(chuàng)意??癖嫉?ldquo;劍虎犸象”,成了永恒的石頭雕像。冷卻的玄武巖,砌進了尋常人家的庭院。
還有李白的洞天石扉,又算得了什么?
太姥山的洞窟,如同山的無數(shù)孔竅,蔥蔥蘢蘢的森林,就是山的汗毛。上下左右的洞窟,急雨回風,嗚嗚窣窣的陶塤與金石交響。當?shù)刈钣忻亩囱?,是鴻雪洞,明代兵部尚書留?ldquo;鴻雪洞”與“云標”兩塊摩崖石刻在此。鴻雪石洞雖然幽深,比洞窟更加深沉的是洞口守護了千年的一株白茶古樹。古茶樹一樹濃蔭,比兩層樓臺還高,樹干遒勁,細芽沖天,搖曳多姿,毫無爭議地進入了《中國野生茶樹種質(zhì)資源名錄》。
人說,幸運的人在溪頭看到太姥蘭花粗布制成的裙裾飄飄,太姥老祖身邊的仙姑就來此采茶,曬茶,煮茶,施舍白茶,治病救人了。還有人說,上個世紀,有位官員,掄起板斧,要把這棵白茶古樹自家收藏!白茶古樹斧痕累累,隨傷隨長,半枯半榮,昂然屹立,活到如今!這棵砍不死的白茶生命樹,和傳說中月亮里面那棵桂樹簡直就是兩兄弟,任萬里雷霆,千番風雨,刀砍斧斫,歲月剝蝕,也永不停歇生命的吟唱,永不改變與生俱來的芬芳!福鼎人把這棵白茶古樹視為“茶祖”,年年清明上香,祭祀,祈愿。
如此這般,身邊的這些神山,神巖,神洞,神樹,無眠夢境,有形山門,可以觸摸,可以叩問,可以深藏不露,可以訇然中升,可以相依相守。人神合一,自由往來,奇特怪異而又樸素實在,正是天造地設的浪漫詩篇……
太陽又回來了。
同行的女孩黃歡歡,叫我同去采茶。
小溪和歡歡一起,跳跳蹦蹦把我引入茶海。
太姥勝景(資料圖) 佚名 攝
一層又一層的茶林,從山腳盤旋而上,似乎是山的青羅帶,為太姥平添了幾分嫵媚和柔曼。采茶是太姥山姑娘的必修課。我承認我的愚笨,在茶樹的包圍圈里乍撒兩手,無所適從。再看歡歡們的采茶之舞,她們手指翻飛,上下出沒,掐取芽葉,投入茶簍。她們修長的手指,是為茶樹而生的;茶樹搖曳的枝葉,是為她們修長的手指而生的!忽然間,茶海出現(xiàn)了一位畬族女孩兒,衣裙綴滿銀飾,在陽光里翻轉閃爍,叮當有聲。此間,是畬族聚居的“天堂”。記得,山中有一處居所叫作“一片瓦”。現(xiàn)在呢,這片“瓦”,染成了一片嫣紅,齊額戴在畬女的頭上。飄來飄去的萬綠叢中一點紅呵!
熱愛生活的畬家少女,把“家”頂在了頭上!
我傻傻地站在茶海里,心兒跟著“紅瓦”飄。忽又看到茶樹人家用一排排紗窗晾曬著茶葉!哎喲,窗紗翠綠,瓦片猩紅,環(huán)佩銀亮,這是綠野仙蹤嗎?這里面又有多少禪修故事、鄉(xiāng)情傳說和愛情傳奇!
歡歡問我,渴不渴?
太陽太大,讓人叫渴。
到深山古寺去討一杯茶吧!
深山?古寺?
國興寺?當然,國興寺!
禪修圣地太姥山,古寺不計其數(shù)。大唐皇帝敕建的國興寺曾經(jīng)的輝煌,屢經(jīng)戰(zhàn)亂和火患,只剩下蒼涼,孤獨搖動的塔镮自說自話。扔了滿地的石階、石槽和石碑,拾起來皆有傳奇。最讓我驚駭?shù)模秦Q在遺址的石柱,已知石柱共有三百六十根!這三百六十根擎天石柱啊,日讀一根,差不多需要一年光景!若全部鼎立,如此地平式日晷之林,對于時空的感悟,還有這般千年不倒的履歷和千載站立的活法,會給我們多少昭示?
似乎有褐衣僧人靠著石柱默默地坐著,人和日影合在一處。
到底沒有打擾禪修的僧人,我們到不遠的茶坊,去討一杯茶。
白茶在手,沒來得及喝,我自己也不知為什么會轉身。我完全被驚呆了:看哪,看哪,剛剛看到的“劍虎犸象”,全部幻化成裸僧了!白熾的液體陽光順著他們的光頭赤膊向下流淌。裸僧們在烈日之下屏神凝息,一動不動,似在參禪聽經(jīng),向天朝拜!
天空飄來一片云。
我一時無語。我知道,出世的僧眾們和我這入世的俗人一樣,都懷著虔誠心,都來朝圣,都來拜謁太姥老祖。把我們的平安祈愿,幸福期待和未來的希望,默默地向太姥老祖訴說。太姥老祖無處不在。如今,她的靛藍在千家萬戶,說不定藍姑正在溪邊浣紗呢!
手中的茶水,根本來不及品味,就已經(jīng)灌入腹中。按《紅樓夢》中妙玉所言,這只能叫作“飲”,連“喝”都不算,更夠不上“品”了。
品茶是在海島小漁村。
上了島,看煙波繚繞,水天相連,眼也亮了,心也寬了。感覺是我抱著大海,大海也抱著我。
這時候,天色將晚,調(diào)皮的夕陽,又玩起了捉迷藏。正是夕陽沐天湖,濺起遍地霞的好時辰。同行的歡歡們,臉頰都紅撲撲的。我們不等主人招呼,信步走進了石階轉角處的一戶人家。這是平平常常的漁島人家,而且,沒有船,沒有網(wǎng),沒有魚干蝦干蟹干,沒有晾曬海帶和咸魚的腥味兒,也沒有神,沒有仙。
只有院墻和臨窗的小小盆栽,小野花,小野草。
漁島人家的門敞著。從里面“飄”出一位妙齡女子。這女子太漂亮了!她不是化妝“化”出來的那種“假人兒”,純屬天然。窈窕淑女,唇紅齒白,大眼睛撲閃撲閃的,長睫開合似乎有聲。身上是一件烏紗長裙,掩映著“T”臺身挑兒,氣質(zhì)高雅。
漂亮女子莞爾一笑,算是邀請我們進了門。
我們與這女子隔著長方茶案坐下,不說話。
壺中的山泉水沸騰了。
會不會有人把這里的茶當作酒?
可這位女子不是酒娘。是茶娘。
是茶娘!白茶西施!
看了白茶西施一眼,我偷偷一笑。
白茶西施用滾開的山泉洗了一排小茶杯,沏了一壺馳名天下的綠雪芽。“綠雪”這兩個字,發(fā)散著晶瑩、雅致、柔婉的詩意,傳世近四百年。此茶不同凡響的是生曬。得日月精華,不沾煙火。茶中的細芽白毫,帶著茸毛,透露來自山野的生機。其中有一種叫作壽眉,不知哪位高壽仙翁白眉脫落,變得須眉皆黑,返老還童。還有一種叫作白牡丹,牡丹為何變得如此苗條,為誰思量,為誰瘦損?
我就這樣默默想著,任茶香慢慢浸潤,透入肺腑,又回往舌尖。世間茗茶,多揣妙諦。龍井茶香直沖眉尖;碧螺春柔媚別有心事;大紅袍濃洌直抒愛情,這里的白茶,獨居山海之間,似乎不香而香,從不張揚。白茶入口,茶香淡淡的,幽幽的,非寧靜平和不可得其韻致。
白茶西施的茶,應該別有一番滋味。我一下子說不清。
歡歡問道,你的家是福鼎吧?
是漳州。
噢,百花山。
是百花山。
門外那個小伙子是———
是朋友。
噢噢,朋友!
都說這里好,就來了。
這番對話,淡淡的,也是白茶的味道。
我環(huán)顧四周,窗明幾凈,陳設簡單。除小草小花之外,架上有幾本書,其中竟有一本是日本的《浮世繪》。
歡歡說,這里就是現(xiàn)在很興盛的“民宿”。
民宿啊!
白茶可以隨便喝嗎?
當然。
傍晚,崳山島的云霧接了班。
不成想見的是,海上來的云霧勢力很大,迷漫了天邊地角。饒有趣味的是,下小雨了。
是毛毛雨。
不經(jīng)一場小雨,算不得來過太姥山。
云霧再大,也在有無之中。毛毛雨再小,也撲簌著絲絲涼意。近處看不見有雨,走在天湖水岸,多情的漣漪,兀自在“打游戲”,畫圈圈,透露了真意。
船兒都泊岸了。不論有人沒人,有燈火在搖。
老大的茶坊里,人們在說“綠雪芽”。
我在細雨中站了很久。
今天,五月十八,我從高高的太姥神仙洞府,到了崳山島民宿飲茶,又夜宿天湖之岸,沒有一場飄飄灑灑的小雨,如何讓人“接地氣”呢?!
一會兒,從頭到腳,我都濕透了。
爽得很,酥得很,美得很!我伸展兩臂,忽然想見白茶在水中伸展腰肢的模樣。
我想說,此刻,我就是一片老茶!(韓靜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