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繼勇
1
一天早晨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只甲蟲——這是推銷員格里高爾所面臨的困境。盡管他還有人的情感與心理,可蟲形的軀體讓他逐漸化為異類,三次努力試圖與親人以及外界交流都宣告失敗,他最終在失望中孤獨地死去……
這是卡夫卡在《變形記》講述的故事。年少時,我將其當作怪誕的恐怖小說來讀,恐懼過老長時期,每天早上醒來都擔心背部長成了甲殼。今年,恰逢《變形記》寫成一百周年之際,為向卡夫卡致敬,我將這小說重讀了一遍,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,時光流逝了一百年,這篇小說仍未失去寓言價值。
我不再憂慮自己真會變成甲蟲,但恐懼并沒有消失。在這個物質(zhì)時代,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推向格里高爾式的困境,不會異化成甲蟲,卻面臨著靈魂物質(zhì)化、人性動物化的被物化的險境。
物質(zhì)的過度膨脹就像柄雙刃劍,讓生活變得富裕充足的同時,也不斷擠壓著我們的精神空間,讓思考自我和人與人之間真情的空間越來越逼仄,就如通過電話或網(wǎng)絡等物質(zhì)手段在縮短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距離的同時,也讓人心與人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遙遠。物質(zhì)主義誘使人們把追求物質(zhì)欲望的滿足作為生活的全部內(nèi)容。擁有名車豪宅、奢華時尚品被描繪成了得到社會認同的標準,讓人沉溺于享受物質(zhì)的標簽而非生活的本身,無止境的物質(zhì)追求很難填補欲望的黑洞,地球也因人類對物質(zhì)的過度消耗而不堪重負,而這時我們早已忘記最初想要的生活,自由落入了物質(zhì)的桎梏,物質(zhì)成為炫耀、媚俗的枷鎖。
人們失去了自我的感知、判斷和創(chuàng)造能力,至真至純的本性迷失在物質(zhì)的泡沫中,人際關系會因此變得更急功近利,勾心斗角,爾虞我詐,冷漠虛偽。我們聲討拜金主義卻迷戀消費所帶來的短暫榮耀,消費成為目的本身,利潤成為生產(chǎn)的唯一目的,人造豬耳、三聚氰胺奶粉、地溝油、毒膠囊等假冒偽劣粉黑登場,讓物質(zhì)本身也出現(xiàn)了異化。
好在物質(zhì)文明的高度繁榮也在不斷刺激著生命的本能,讓我們置身物質(zhì)喧囂卻更加注重傾聽心靈的呼喚,讓我們對異化、物化作出反思和批判,并激發(fā)出對生命本真探索的努力。
2
建立在物質(zhì)文明高度發(fā)達基礎上的西方文化,能發(fā)現(xiàn)變形的癥狀,卻很難找到對癥解藥。善于內(nèi)省、講究道法自然的東方哲學,卻有著消解物質(zhì)負面影響的與生俱來的“基因”。
中國的人文傳統(tǒng)有著剝?nèi)ヒ磺懈∪A虛飾的力量。儒家熏陶出來的傳統(tǒng)是保守刻板的,唯有在對本真的孜孜以求上,能見到難得的真性情。譬如,陶淵明寧肯過著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的艱辛的農(nóng)耕生活,也不愿為五斗米折腰,令那菊香和南山儼然成為后人掙脫物欲羈絆的典范。更為極端的是名士們用“裸體”來表明生存的態(tài)度。如東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嗜酒如命,但更要命的是這哥們在家喝大了,便脫光衣服裸體在家中晃蕩。有客人造訪,責備他有傷風化。他卻一本以經(jīng)地反駁,說自己以天地為房屋,以房屋為衣褲,倒是客人鉆進了他的褲襠里……
翻開一本正經(jīng)的歷史,時時飄過一具具白花花的肉體,實在是件有趣又令人深思的事。用一種離經(jīng)叛道、驚世駭俗的方式來表達赤子之心,不管有沒有八塊胸肌,在物欲橫流面前用全裸的心態(tài),裸的不是身體,裸的是對本真堅守的決絕。
人之初,性本善。對人性本來就是質(zhì)樸和善良的的堅信,能幫助我們找到自然率真的初心。傳統(tǒng)哲學中的大道無形、大道至簡,日常體驗中的物我兩忘、返樸歸真,都有助于我們刪繁就簡三秋樹地去除矯飾,真誠、真實地面對生活,面對自我,重新獲得幸福與自得需要回歸并保持自己的本真。
3
一個富翁去海邊度假,在海灘上看到一個曬太陽的漁夫。富翁不解,問漁夫說“天氣這么好,你怎么不去捕魚?”漁夫回答他,說今天天氣好,捕魚任務提前完成,所以沒事就睡大覺。富翁問:“那你為何不趁機多撒幾網(wǎng),捕更多的魚?”漁夫不解地問:“捕更多的魚有什么用?”
“賺更多的錢,那樣你可以在不久的將來買一艘大船”富翁說。“那又怎樣?”漁夫問。“那樣你就可雇人去深海捕更多的魚”。“然后呢?”“你可以辦一個魚類加工廠,做老板,再也不用親自去捕魚了。”富翁說。 “那我干什么呢?”漁夫還是問。“那時,你就可以在沙灘上曬曬太陽,睡睡覺了。”富翁替漁夫勾勒出成功人生的遠景。沒想到漁夫卻哈哈大笑,說“你真是說笑,我現(xiàn)在不就在睡覺曬太陽嗎?我曬的太陽和你曬的太陽有什么不同嗎?”富翁頓時啞口無言。
這是個老套卻又歷久彌新的故事。在物質(zhì)時代,這也是個很好的關于物欲追逐、關于心靈對話的范本。富翁告訴人們:不斷地擁有能帶來更大的成功,最終能實現(xiàn)所追求的。而漁夫告訴人們:幸福就像眼前的陽光一樣唾手可得。
人們習慣把富翁看成利欲熏心的逐利之徒,而漁夫則被視作返樸歸真的哲人了。這樣的解讀,對富翁很是有些不公。富翁的人生目標與漁夫一樣,都是為了在海邊曬哂太陽、睡睡覺,他知道啥是人生最本真需求的,他的悲劇在于為了更多的擁有,忘記享受現(xiàn)在擁有的了。
人人都想在曬太陽之前捕撈到足夠多的魚。問題也就隨之而來了,到底多少魚才叫足夠?于是,人們只好向生活妥協(xié),生命不息,捕魚不止,眼前明明就有明媚陽光,可曬太陽這樁事兒,卻仿佛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了。
幸福與快樂所需要的真的并不多。“從明天起 做一個幸福的人/喂馬,劈柴,周游世界/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/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,春暖花開。”海子這首詩早已傳誦成象征純樸幸福的經(jīng)典??蓜e忘記,海子還在《以夢為馬》中寫道:“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,和物質(zhì)的短暫情人”。
從今天起,每個人都能像漁夫一樣憑著本能,扔下魚網(wǎng)就找到了一條“曬太陽”的捷徑。只是我們愿不愿意,只做物質(zhì)的短暫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