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姥山國興寺,位于太姥山風(fēng)景區(qū)內(nèi),坐落在烏龍崗東麓峽谷一處相對平坦的山坳中。寺名“國興”或者“興國”,寄寓著對國家興盛的宏大祈愿。如今的國興寺,為上世紀(jì)末新建,有大雄寶殿、太姥圣殿、地藏王殿、客堂等,新建殿堂呈線型依山分布,前沿緊挨舊國興寺遺址。
國興寺遺址2005年被公布為福建省第六批省級文物保護(hù)單位,因考古發(fā)掘,目前遺址上舊基裸露,大量建筑構(gòu)件遺存露天堆放,中殿遺址上七根大石柱巋然矗立、直指云天,令人觸目浮想:這樣的一座寺院,始建于何時?歷史上有過怎樣的輝煌?
關(guān)于國興寺的始建時間,由于史料記載不一,如今也沒有一個定論,這里試著根據(jù)現(xiàn)有史料進(jìn)行粗淺的分析,意在拋磚引玉,就教于方家。
目前可見記載國興寺的最早史料是林嵩的《太姥山記》。林嵩,福州長溪縣赤岸(在今霞浦)人。唐咸通年間,在太姥山麓之靈山建草堂讀書。乾符二年(875)進(jìn)士,授職秘書省正字。廣明元年(880),黃巢起義軍攻入長安,林嵩束裝歸里,棲居靈山谷中,縱情山水,期間游覽太姥,并作有《太姥山記》。其文曰:
山舊無寺,乾符間,僧師待始筑居于此。……游太姥者,東南入自金峰庵;東入自石龍庵,即疊石庵;又山外小徑,自北折而東,亦入自石龍庵;西入自國興寺,寺西有塔;北入自玉湖庵,庵之東為圓潭庵。國興寺東有巖洞,奇石萬狀……
文章說太姥山本來沒有寺院,是唐代乾符年間有一個叫師待的僧人開始在山上建寺居住,但沒有明指師待所建是哪座寺院。文章緊接著提到金峰庵、石龍庵(疊石庵)、國興寺、玉湖庵、圓潭庵等多座寺庵,后面還提到白云寺(包括摩尼宮),如果此文為林嵩所作可信,那么林嵩時代太姥山就已經(jīng)有了這么多座寺庵,國興寺是其中的一座。
我們再來看南宋淳熙《三山志》對國興寺的記載:
國興院,望海里,大中祥符四年置。太姥山舊名才山,《力牧錄》云:“容成先生嘗棲之。”今中峰下有石井、石鼎、石臼存。王烈《蟠桃記》……林嵩《記》云:“先是無寺,乾符間,僧師待始筑居于此,乃圖其秀拔二十二峰示林陶。陶因名之……”
《三山志》的體例,“寺觀”后附“山川”,所以把太姥山的有關(guān)情況放在“國興院”條下介紹,而且,在太姥山的介紹后面,還附了林嵩《太姥山記》的部分內(nèi)容,這使人不得不對林嵩《記》中所述“僧師待始筑居于此”的這座寺院與國興寺有更多的聯(lián)想。
但是,《三山志》中的這段“國興院”文字有一個“細(xì)節(jié)”值得注意:前面說它建于北宋“大中祥符四年”,可是后面所引用的林嵩《太姥山記》一文中,已明確寫到了國興寺。換句話說,既然唐代的文章里已出現(xiàn)“國興寺”,《三山志》如何又說國興寺建于北宋“大中祥符四年”?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兩種可能,一是林嵩《太姥山志》不是唐人文章,而且是宋大中祥符四年之后所寫;另外一種情況就是承認(rèn)林嵩為唐人,《太姥山記》為唐人文章,如果這樣,那么,《三山志》說國興寺建于北宋“大中祥符四年”,就是錯誤的。
清嘉慶《福鼎縣志》就明確認(rèn)為《三山志》的看法是錯誤的:
國興寺,在八都。一名興國寺?!吨葜尽罚?ldquo;在太姥山東。唐乾符四年,僧師待建,今廢。石柱、石塔、石池尚存。”《三山志》:“國興院,宋大中祥符四年置。”誤。
這段文字在引用《三山志》并指出其錯誤之前,引用了《福寧州志》?!吨葜尽芬桓牧轴浴短焉接洝返?ldquo;含混”,明確指出國興寺就是唐乾符四年由僧師待所建。筆者查萬歷四十四年《福寧州志》,文字如下:
國興寺,在十都,太姥山之東。唐乾符四年,僧師待建。越二年,林嵩始為《山記》。”寺今圮廢,而石柱、石塔、石池尚存。
無獨(dú)有偶,清乾隆《福寧府志》的說法基本與《福寧州志》相同。此中有一個信號比較強(qiáng)烈,就是“越二年,林嵩始為《山記》”一句,是為支持國興寺始建于唐乾符四年這個觀點的一個注腳和佐證,編纂者有意在此做了一個強(qiáng)調(diào),它說明,當(dāng)時《福寧州志》《福寧府志》的編纂者已經(jīng)注意到這個問題,而加以辨別后得出了結(jié)論。如果這個結(jié)論正確,那么我們就可以認(rèn)為,師待是唐代乾符年間的一位和尚,他最早在此結(jié)廬而居,而有了最初的國興寺。
但是細(xì)查林嵩《太姥山記》的不同版本,文字也不盡相同,包括緊接在“山舊無寺”后面“僧師待始筑居于此”的這個時間,謝肇淛《太姥山志》所收林嵩《太姥山記》是“乾符間”(以下簡稱“乾符版”),而萬歷四十四年《福寧州志》、清乾隆《福寧府志》和清嘉慶《福鼎縣志》所收的林嵩《太姥山記》,均寫為“祥符間”(以下簡稱“祥符版”)。
林嵩為唐代之人,按常識,唐人文章中不可能出現(xiàn)宋代皇帝年號,有人依此認(rèn)為《太姥山記》是后人的偽作,或這位林嵩不是唐代的那位林嵩,是宋真宗時人,但現(xiàn)存收錄或引用這篇文章的史籍并不都是清一色的“祥符版”,而有的就是“乾符版”,如上文所述《三山志》“興國院”條下的引文和謝肇淛《太姥山志》收錄的《太姥山記》。所以,在這種情況下,“祥符版”就顯得比較可疑,而“《太姥山記》是后人偽作”和“林嵩是宋真宗時人”的結(jié)論也顯得邏輯不順、證據(jù)不足,相比之下,“乾符版”的邏輯就較為合理。
其實,細(xì)讀謝肇淛的《太姥山志》,也能感覺謝肇淛本人也是傾向于“乾符版”。他在《太姥山志》的卷上“國興寺”條中講的很明確:“在玉湖庵后三里許,唐乾符四年建,今址猶存。”在自己的《游太姥山記》一文中說道:“從間道走國興寺,寺創(chuàng)于唐乾符,故甚宏麗,今其遺址猶存。”他的《國興廢寺作》一詩也有“紺殿高標(biāo)半有無,老僧猶自憶乾符”句。而且他在《太姥山志》“卷上”的開頭語中也明確寫道:“乾符四年,勅建國興寺于山麓,僧師待居之。”依據(jù)以上,可以判斷謝肇淛就是認(rèn)為國興寺是建于唐乾符年間的。
我想,謝肇淛作為一位專門為太姥山修志的對待學(xué)問認(rèn)真嚴(yán)肅的學(xué)者,對于國興寺始建時間這樣一個重要的時間節(jié)點,應(yīng)該有過審慎的比對和研究,因此,相比其他幾本綜合性地方史志,筆者更愿意采信他《太姥山志》里的觀點和結(jié)論。
行文到此,細(xì)心的讀者可能又會發(fā)現(xiàn)另外一個“細(xì)節(jié)”,就是“乾符四年,勅建國興寺于山麓,僧師待居之”這句話里的“勅建”二字,而且這句話說是勅建國興寺之后再讓僧人師待居住,這與以上幾則史料記載的由僧師待自己創(chuàng)建又有不同。回到“勅建”,查清代顧祖禹《讀史方輿紀(jì)要》,也是明確說:“乾符四年勅建國興寺于山麓。”乾符為晚唐僖宗年號,唐僖宗有無勅建國興寺,因為沒有更多的史料支撐,暫不宜肯定其確有其事,等待更多的史料發(fā)現(xiàn)。但是《太姥山志》“卷上”的這段開頭語,倒是說到了唐玄宗朝辛子言與太姥山的一段因緣,其文如下:
唐玄宗開元十三年,都督辛子言自越泛舟來牧閩,止本州(福寧州,筆者按)海上,夢朱衣玄冠者執(zhí)圭而前曰:“某神吏也,昧爽,仙姑將之蓬菜,司風(fēng)雨者先驅(qū)以蕩魚鱉之腥。中丞泊舟當(dāng)路,幸移楫焉。”既覺,亟移舟,果風(fēng)雨暴至,洪濤駕天。少頃,澄清,云霞絢彩,有鸞鶴笙管之音。子言繪圖奏聞,上置圖華萼樓,宣示諸王、宰輔,勅有司春秋致祭,仍禁樵采。
以上所載,雖然史上辛子言確有其人,唐玄宗開元初年任福建都督府都督兼知福州,但事件仙梵色彩濃厚,筆者認(rèn)為把它視為一個美麗的傳說較為妥當(dāng),有人根據(jù)這個故事而臆斷國興寺始建于唐玄宗開元十三年,類于捕風(fēng)捉影了。退一步說,即便唐玄宗勅有司春秋致祭之事屬實,祭的是太姥山,也與國興寺無涉。
綜上史料,比對唐玄宗開元十三年(725)、唐僖宗乾符四年(877)和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(1011)三個時間,筆者以為,國興寺始建于唐僖宗乾符四年比較可靠。今人徐曉望先生在《福建文明史》一書中也認(rèn)為:“《福寧府志》《福鼎縣志》所載的林嵩《太姥山記》一文有一個錯誤:將僧師待倡建國興寺的時間,誤記為祥符年間,因而導(dǎo)致《三山志》也跟著犯了錯誤,以為國興院建于宋代的大中祥符四年,實際上,該寺建于晚唐的乾符四年。”
審慎起見,或許我們不必像徐曉望先生這樣在肯定“乾符版”的同時完全否定“祥符版”,結(jié)合國興寺遺址考古目前只發(fā)掘到宋代遺址和遺物的情況,我們是不是可以認(rèn)為,它們之間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矛盾,即:國興寺有可能始建于唐乾符間(初建寺院比較簡陋甚或就是結(jié)茅而居),而中興或重建于宋大中祥符間。